第10次跨国搬家,我来到人口不到9000的瑞典宜家小镇 | 童言专栏
作者 | 童言
直到坐在候机大厅时我才想起,这是过去15年,我的第十次跨国搬家。
离开新加坡时很匆忙,或许再多时间也不能够把堆砌了五年半的家全部瓦解。三天,家里大件小件物品被几名马来壮汉风风火火打包,装进纸箱,仿佛一头鲸鱼,囫囵吞枣,剩下的零零碎碎,最后一刻硬是蹭上了我已经超负荷的行李箱。
出发路上,我让司机停靠两站。五年半前,两个孩子还是可以随意拎起来的娃娃,现在会跑会跳,临走前还得到各自朋友家抓紧时间玩个够。我一个个捡上车,这才驶向机场。值机,过安检,我拖着行李盲目地绕着空旷的机场走了一圈又一圈,好消化刚吞进肚子里的第十次离别。
每一次离开肯定会疼痛,就像肌肉拉伤,撕裂,从原来环境中剥离,过一段时间就会痊愈,疤痕永远纹在身上。那些留在原地的朋友,他们的轨道会慢慢地,慢慢地偏离,剩下我,在太空孤独流浪,直到降落至新的星球。这些环节重复过那么多次,我早就习惯了,只是没想到,发生在2021年的离别,注定和以往的都不一样。
就在离开新加坡前的半个月,因为疫情反复,政府再次加强管制,堂食取消,只允许二人同行,每天接待两名访客。我原先想着临走前来个呼朋唤友,可碍于限制,大家都小心翼翼,“保重”捂在口罩里,听着更令人难过。一些没来得及见面的人,也许以后再也没有机会见面了。
我也没料到,新加坡竟成了我最舍不得的城市。这里有我最喜欢的食物,也有我熟悉的语言。我习惯每天出门向左,穿过十字路口,那里有卖杂菜贩的老夫妇,每天供应老火靓汤。往前走几步,每周必定光顾三次的泰拳馆。然后连续几家杂货铺,生更半夜都能买到新鲜蔬菜水果。每次出游回来,我也习惯一出机场就迎面撞上热呼呼的潮热天气,路边吃一碗辣辣的叻沙,家的感觉就回来了。
热带的回忆
这些习惯经过两千多个日子的练习,早已成为下意识。坐在候机大厅时,我错觉这只是又一次旅行,唯独手里不情愿地拿着,一张单程飞机票。
告别新加坡
我的目的地在瑞典,位于南方的阿姆霍特(Älmhult)。鉴于这里和宜家有紧密联系,我称之为宜家小镇。
宜家小镇我来过,2008年。那时我刚入职上海宜家,试用期还没过就收到通知,说要派我到总部学习一周。我到现在也想不明白,自己为何成了重点培训对象,毕竟两个月后我就收到职场警告信,这是后话(点击阅读《人生的警告信,有时候不需要拆开》)。面对公费旅行的机会,我肯定不会错过。提前几天出发,在首都斯德哥尔摩玩了一圈,又回到以前留学的城市和好朋友相聚,直到周日下午才想起工作的事情。
我在大学城乌普萨拉买火车票,用还不正宗的瑞典发音说:
“去阿姆霍特。”
我除了对工作不负责,地理知识也不上心,出发前连地图都没瞄上一眼,心想宜家那么出名,宜家小镇大概全瑞典人都晓得。偏偏卖票的老奶奶满是疑惑,她反问
“去机场?”
我纠正了自己的发音,又重复一遍。可到了老奶奶的耳朵,依然是机场。
“不不不,” 我有点急了,“是阿姆霍特 (Älmhult),不是机场 (airport),宜家总部!”
老奶奶喃喃自语了好几秒头上的灯才最终亮起来,哦!那个阿姆霍特!她在电脑上操作了一番,打印机开始吱吱呀呀响起来。不一会儿,她递上票说:“祝你好运!”
我接过票,揣摩老奶奶留给我的笑容,礼貌后面,仿佛藏着一丝丝......同情?
五小时车程,就在无论换什么姿势都挽救不了屁股的酸痛时,我终于到达标着"阿姆霍特"字样的站台。和我一起下车的乘客只有三两个,一转眼就消失了。秋日夕阳下,剩下我和十五公斤的行李箱。我下了月台,爬上瘦瘦长长的天桥,再走上几百米,终于入住宜家酒店。
小镇站台
通往周边大城市的火车
一周的工作不算忙碌,部门里的其他同事都是已经到了抱孙子年龄的老奶奶,她们把我当小女孩一样招待得无微不至。其中一位叫Linda的老奶奶,待我最亲,她领着我和各个部门负责人打招呼,还在宜家博物馆暂停营业前,带我进去参观。为了丰富我下班后的无聊生活,Linda主动开车接我去她家坐坐。路上,她接到儿子的电话,方向盘一转,载着我同去。
本来Linda只要从儿子家取点东西,一进门我们就看到紧闭的公寓里到处点着蜡烛,室内氧气感觉都快要消耗光了。那个名叫“熊”的一米九男孩刚起床的样子,揉着眼睛说有点头晕。我和Linda赶紧吹灭所有蜡烛,开窗通风。从公寓出来后,Linda笑称我救了她儿子一命。
在小镇生活的那几天,我的生活极其简单,酒店办公室两点一线。趁着身上残留的时差,我每晚九点准时入睡,第二天早上六点准时醒。早饭前,我按照Linda画给我的路线,步行到附近的湖边做点深呼吸运动。我好像从未见过小镇忙碌的样子,毕竟下班时商店也关门了。再说,小镇上几乎没什么商店,除了宜家,好像只有一间超级市场。
宜家小镇上的宜家商场
我想起售票老奶奶的意味深长,她大概对我要去宜家小镇表示同情,毕竟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一个小地方,实在和城市里的繁华绝缘。但十三年前的那一周,难得暂时离开上海的喧嚣,我感觉一切都是新鲜的。
工作结束,我又拖着行李爬上爬下地回到车站,重新投进大城市的怀抱。往后日子里,只有2018年宜家创始人去世时,我才从记忆中捞出这么一段经历,凑合写了一篇小文章(点击阅读《我去过宜家创始人的故乡,看到他75年前的起点》)。除此之外,小镇就如湖底的石头,与世无争地沉溺着,直到2021年。
因为先生工作关系,我们必须搬至瑞典南部,那里包括马尔默(Malmö)这样的人口超十万大城市。我是万分不愿意在马尔默居住,就算有机会在街上与瑞典出名球星阿布插肩而过。
近年来,大量涌入的难民未能成功融入瑞典社会,再加上瑞典警方不得力,这些失业失学的年轻人全靠加入毒品帮派度日,枪击案爆炸案的新闻隔几周就上报纸头条,曾经天堂般的形象早已是湿透的海报,腐烂在人们脚底下。
退而求其次,只能往小城市方向考虑。也就在这时,我把宜家小镇从湖底打捞出来。那里人少,起码安全,距离马尔默也只是一个多小时车程,还有直达哥本哈根机场的火车。于是找房子,联系学校,打包好的上百个箱子终于有了明确的目的地:阿姆霍特。
十三年后重返,小镇没发生什么巨变,仿佛一直保存在冰柜里,任凭外面天翻地覆。但走近瞧一瞧,还是能发现一点进步。
宜家酒店入口
宜家博物馆外观
我住过的宜家酒店还在,翻新了。宜家博物馆扩建了,从记忆中阴暗的一层办公室长大成雄伟的一幢建筑物。我也终于翻开地图,东南西北地走了几圈后发现,小镇是真的小,却很特别。
根据维基百科数据显示,小镇常住人口8955。本地居委会网站主页于2020年把数字更新至11682。新添的两千人口,小镇实现了破万的飞跃。但放在小镇之外,这个数字多少自带喜感。要知道在新加坡,任何大型住宅小区的居民总数,轻而易举就顶得上小镇。我居住过的所有城市,每一座人口都七位数起步。
但可别瞧不起小镇,作为宜家发源地,创始人家乡,宜家根据地心脏,这里是许多人心目中的麦加,每年吸引一众“信徒”来此朝拜。全世界每一位宜家新员工入职时收到的工作手册,封面必定印着来自此小镇的风光。只要在宜家工作,迟早要和小镇发生点什么,要不出差,要不把这儿当作终极奋斗目标。小镇自豪地标榜,这里麻雀虽小,可是能容得下四十多个不同国籍的外来人士。至于职业,当然离不开宜家,人口中的80%供职于宜家,剩下的多少和宜家有着直接或间接的关系。
宜家小镇入口,多国语言路标
宜家办公区域海报
在这里居住,无论听到的看到的谈论到的,全部和宜家有关系,去一趟宜家更是像到楼下便利店一样随意,骑车步行都可以到达。倘若小镇也有热搜,宜家必定天天占领。这里无疑给家提供了极大便利,可我想知道,家以外的小镇生活,会是如何?
欧洲杯瑞典对波兰那个晚上,我约了Joey见面,他是我在上海宜家工作时的同事,马来西亚人。八年前,他携妻女搬到这里,从此定居下来。他居住离小镇二十分钟车程村子,人口......915。
Joey提议在一间体育餐厅吃饭,我们进去时,十几个穿着瑞典队服的球迷堵在大屏幕电视机前,就像重心全压在船头,更显得剩下座位冷冷清清。Joey说疫情高峰时,小镇所有餐厅关闭,直到最近才陆陆续续开放。不过就算没有疫情,我也很难想象小镇会出现热闹得水泄不通的场景。
服务员递上菜单,一位金发姑娘,瑞典语带着东欧口音。她看到Joey,问:“还是烤肉披萨?”Joey默契地点点头。我把菜单翻阅了很久,最后随便挑了个口味。
我们点的两个披萨同时送上,Joey欢快拿起刀叉,就着啤酒嘟噜噜吞下去。我把披萨往嘴里塞,肚子却悄悄渴望:要是谁能在此时刻变出一碗叻沙或云吞面,那该多好!
“小镇有亚洲超市吗?” 我问。
Joey刚想回答,瑞典队进了一球,后面球迷欢呼,大浪一样盖过我和他之间微弱的粤语。等他们安静下来,Joey才说,以前每周两次,装着亚洲食材的货车会定时出现在小镇广场,现在好像很少见了。
“我一般每月会开车到临近的大城市采购。”Joey说。
“能网上采购吗?”
“可以,”他说,“不过小镇生活太无聊,采购时顺便到大城市商店逛逛。”
继开场两分五十九秒入球后,赛事进入了停顿的瓶颈期,餐厅顿时安静了许多,我和Joey赶紧聊了聊学校情况。他女儿在这里的国际学校上学,没有作业,以玩为主。就算想学多点,小镇也缺乏好的师资,毕竟优秀老师都不愿意跑来这偏远小镇长期居住。所以等孩子到了初高中,许多华人家庭会把孩子转到隔壁大学城隆德的国际学校上学。
“太累了,”Joey说,“来回两个小时呢!”
Joey在小镇可是运动名人,他组织长跑和骑车,经常围绕附近的湖环跑,全程24公里。他快五十岁,身材很健硕,花白头发扎着丸子头,比在上海时显得更健康。
瑞典队在最后加时补上一球赢了,我和Joey在球迷的欢呼声中走出餐厅。晚上八点的小镇夏天,大街上只剩下很慢的夕阳。
“这里晚上还营业的餐厅,就那么几家了,”Joey说着,抬起手臂指给我看,前方两家泰国菜,一家四不像中国菜,还有算得上fine dinning的瑞典菜。
“味道如何呢?”
“还过得去吧。”Joey摇摇头苦笑起来。
我也苦笑,想起以前在新加坡,手机一按,美食即时送上。原来搬来小镇,我不止告别了热带,城市随时随地的便利,我也一同说再见了。
Joey的沃尔沃在夕阳中渐渐远行,留下一大堆陌生等着我,在我伸开双手迎接前,我还需要握住一些熟悉。
小镇商业中心
汽车GPS上显示,离目的地还剩二十分钟。我看着窗外过去了的森林,和记忆中的路径一点也重叠不起来。但我还是很期待的,因为收到的短信除了住址还留下了一条信息,让我很是意外。
结束导航,我来到房子门前按下门铃。很快,门内传出兴奋的狗吠。然后狗好像被抱起来,一番短暂摆弄,门打开,我的老同事Linda出现了。她没怎么变,脸上的笑容还是那么慈祥。身上的衣服比以前工作时随意,一条连衣碎花裙。
“欢迎呀!”
她抱着狗狗出来,身后还有另一条灰色狗狗。我们隔着狗轻轻抱了一下。她的丈夫也出来了,一个很老实的男人,前手臂纹着一朵灿烂鲜花。他记得我。
Linda捧出了甜品和茶,我们在湖边坐下来,两只小狗兴奋地追追赶赶。
Linda已经退休了,不过疫情时所有人在家办公,她也提前习惯了退休生活。Linda说起前几年自己得过一场大病,在ICU抢救了好久。
“我差点就不行了。” Linda说,湖边的阳光照在她脸上,红彤彤的。或许正应了“大难不死,必有后福”,去年她和丈夫都染了新冠病毒,两人只感觉感冒一场,没什么大碍。
我们也聊到了她的儿子,那个被“抢救”下来的大男孩,现在成了知名乐队吉他手,签了伦敦的唱片公司,平日在伦敦与斯德哥尔摩之间往返。
我们慢慢吃着Linda做的甜品,她用花园里掉落的苹果烘了派,上面撒上一层烤得香香的杏仁碎粒,吃进嘴里又酥又甜。甜品派很快分得七零八落,Linda用蛋糕刀子分出几块完整的,嘱咐丈夫:剩下的留给Feda。
“谁是Feda?”
“就是我在短信里和你说的,我收养的阿富汗儿子。”
说到这里,Linda的信息提示音响了,她低头打开手机盖快速阅读,告诉我Feda已经在回家路上了。
我很好奇Linda这位阿富汗儿子,小心翼翼地多问了几句。Linda倒不介意,大方道来:2015年难民潮,许多来自阿富汗的年轻人涌入瑞典。Linda善良,自愿提供住处,有关机构就把Feda带过来住下。四年过去,Feda在宜家小镇完成了高中学业,现在在建筑行业做技工。
“他的家人呢?”
“爸爸已经去世了,妈妈和几个妹妹还在阿富汗。”
我们正说着,抬头看见一位黝黑的年轻人从花园里走出来。他穿着T恤短裤,凉鞋,我才反应过来,这就是Linda的阿富汗儿子。我们打了招呼,Feda有点腼腆,不怎么说话,接过Linda的甜品派,安静坐下来吃。
“好吃吗?”Linda问。
他点头,很认真的样子。
我问他在这里吃住是否习惯。他说挺好的,平常偶尔会做一些波斯菜,有点类似印度菜。
Linda在旁连忙称赞:“味道很不错的!”
拜访完Linda没几天,阿富汗局势聚变。我和Linda联系想采访Feda。Linda回复说,本地报纸已经来采访过一次。她发过来报纸的照片给我看,说Feda现在很担心留在阿富汗的妈妈和妹妹们。
本地媒体关于Linda的阿富汗儿子Feda的报道
“是否能和他聊聊呢?”
“等过几天我问问他,”
“一定哦!”我提醒道。
Linda回复了ok的表情,后面写上:“也要记得先好好安顿下来!”
就这样,我在这宜家小镇住下来了。现在入秋,温度徘徊在二十度上下。在新加坡热带待久了,我怀念被厚厚衣服包裹的感觉。那些带着夏天温度的美美裙子,暂时收入箱底。
两个小朋友已经上学,在这里的国际学校。正如Joey所说,没有作业,没有压力。我不知道这是好是坏。让他们先玩玩,享受童年,或许也挺好的。
小镇上的国际学校
我开始有了新的习惯,出门向右,那里有一片小森林,我每天走进去逛逛,学会了拥抱大树。我也在小镇上找到唯一的泰拳小俱乐部,条件有点简陋,晚上租用高中篮球场地练习。能在小镇重拾培养了三年的兴趣,我感到特别满足。
家附近的小森林
生活好像慢慢找到轨道。我不知道自己会在这里呆多久,在进入下一站目的地前,我先好好做一个小镇居民吧。
我,宜家小镇居民
*文中人物均为化名
阅读童言主要作品
《确诊阿尔兹海默症的第八年,婆婆 Vera 搬进了老年公寓》